中国人的草木香

作者:黎荔

在两广地区，人们除了爱喝老火靓汤，还有中草药熬的凉茶也是离不了的。不同的凉茶有不同的味道，有的凉茶味道是很苦的，喝完满嘴的中药味。如果北方人来到两广，对凉茶这种广府文化是很难理解的，他们常常第一次见到这种凉茶的时候还以为是茶水来着，结果喝完后一脸嫌弃的表情。冰糖菊花茶可能是他们最容易接受的一味凉茶了，但如果端上来的，是一碗黑乎乎的浓稠中药汤，由岗梅、淡竹叶、五指柑、山芝麻、布楂叶、金沙藤、金樱根、木蝴蝶、金钱草、火炭母等十味中药配伍组成，他们敢二话不说，仰头一口气喝下去吗？其实上面说的，就是传统凉茶王老吉的标准配方啊！

从小到大，走在故乡小城的大街小巷中，与凉茶铺不期而遇并不是什么难事。它们通常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，或占闹市一角，或居于偏巷的一隅，店铺的柜面上摆放着已经盛好凉茶的小碗或杯子，顾客可以点好当场一饮而尽，也可以让老板给打包后带走。这样的凉茶铺，通常沿墙分门别类摆满了林林种种的中草药，你叫得上名字的，或者叫不上名字的，各种干晒捆扎的草药。斑驳墙壁上的挂历和钟表滴答着历史的光阴，盛有凉茶的保温瓶上磨损出一段段旧日往事，淡淡的药香弥漫在凉茶铺的每一个角落。凉茶是南方居民的日常饮料，每天都要喝上一两杯。凉茶配制技艺通常以家族世袭传承下来，很多凉茶铺的独家配方历经数代人的传承，成为“镇店之宝”，吸引着新老顾客慕名而来。五花茶养肝明目，二十四味专治热症，夏桑菊茶生津润肺、清开灵茶治疗感冒……这些都是南方比较常见的凉茶种类，当然还有各种生僻的种类。因为父母早年都在林场工作，谙熟各种山间草木的缘故，我家里也偏爱熬制各色凉茶。在园林局工作的父亲，下班时常常背回一捆他上山采摘的草药，或苦寒去火除湿、或甘凉清热除郁、或甘凉清热润燥，对我来说，从小饮用中草药汤就如家常便饭一样。

家里堆放和晾晒草药的小阳台，一走近去，总是一阵香息拂面吹来。那时家里老屋是砖木结构的，一楼采用红砖砌筑，二楼楼板、屋架等用木结构，人字形斜屋顶多搭出一个小阁楼，在二楼的小阳台上，年代久远的木栏杆、木楼板色泽呈暗褐色，上面密密麻麻晾晒着各种草药，有的平铺在楼板，有的倒悬在房梁，有的搭挂在栏杆。不外乎是各种植物的茎、叶、花、果、根，生出来的气味也是各种各样的，有的散发着草籽气，有的裹着野菊味儿，有的是嫩树叶气味，有的是柑橙的香气，有的略带土腥味，有的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茫野之气，难以描述的草木的辛辣青生之气。一想起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散发着的草木清香、泥土的腥气和山野里自然的、溢满阳光的芬芳气息，我就会瞬间穿越回到童年时代。

父亲采摘回来的那些根根草草，有的煲成了自制凉茶，有的熬成了老火炖汤，有的烧成洗澡水用来泡浴，有的制作成香包，放在了枕边、衣柜、书橱。有一年父亲带回了许多金秀大瑶山灵香草，灵香草为广西特产香草，可以医治伤寒、下痢、鼻塞、头痛、腹痛、腰肾痛等病，还可以防腐防虫，是原生态植物驱虫之王，替代卫生丸樟脑丸的最佳防虫驱虫产品，使用时都是用来保存衣料、文物、书籍档案等，起到显著的防腐、防虫之效用。这种小草喜欢生长在云雾缭绕的深山老林阴湿处，生长时没有丝毫香气，但一经干燥后就越来越香，能保持二三十年之久，其独有的香味，久存不散。记得如果我带了家里的衣物来北方，无论是去教室，挤公交，坐出租车，还是在电影院的前后排，常常有人们互相询问怎么有一股药味，是谁服用中药了？其实，是那一缕灵香草的气味穿越了大江南北、时光悠悠。

不要说那些名字带个“香”字的中药是香的，比如：乳香、麝香、香薷、藿香、香加皮、丁香、小茴香、木香、香附、沉香、檀香、青木香、九香虫、降香、苏合香、安息香、甘松香等，有些不带“香”字的中药，同样气味好闻极了，比如白芷、豆蔻、桂皮、薄荷、紫苏、杜若、杜衡、佛手、玉兰、佩兰、山奈、艾草、白芍、赤芍、合欢、排草、茅草、金银花、石菖蒲、生苍术、白花榔等等。从小到大，我喜欢这种或浓或淡的药香，这种中药的清香，混合了大自然的各种气息，萃取了天地之间的天然的精华，它不仅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厚重沉淀，更是自然之中纯粹、质朴的气息。

草木掌握着人类生命的秘密，倾听草木的声音，寻找遍布山野的草木的灵魂，把它当成生命的一部分，让自身散发出百草之香，内敛而克制，淡薄又悠远，这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性情。很多的草木生长在我们身边，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们，培植着我们的心性。世事的动荡，政治的喧嚣，人生的沉浮不定，都可以被自然的宽广温和揉进草木香中。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上，依附着自然的灵气，让满室氤氲淡淡的药香，是人类接受植物对自己的洗礼。

秋雨绵绵，在这样一个最易产生怀旧情绪的季节里，莫名地就想起了曾经伴随我葱茏岁月里的那些药香。还想在衣袖间再挥出草木的香气，还想在胸腔间唤回喝凉茶那种妥贴温柔之感。